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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卷 虚妄 第一章 入觳

    中岭,绵延三千多公里,西起昆仑山,东至铜陵山,也称大昆仑。它既是中岭大平原与江水湿地分界,也是禹河水系与江水系的分水岭。中岭山南北气候迥异,是夏洲大陆最重要的山系。

    中岭主峰太白峰下,楚戈看到楚人难民正在南迁,他们或翻越太白岭西侧的蓝门坳,便可抵达原沧水部与中岭部的地盘;或向东,经铜陵山脉,进入濮人控制的地区,但这不免要与濮人争利。

    “今夏狄族突然大举来犯,毁坏这些难民家园,东面的濮人也不可能接受他们。让弓箭手撤回来不要攻击,士卒都参与去做核实身份的工作,人手不够,就再让各地初建的兵训学堂子弟补充些来帮忙。进入中岭以南后,打散他们原来的村寨编制,救济三个月粮食,发给农具。正好试种学堂新近实验的甘薯。如若不成,三个月后,组织他们入山下河做渔猎糊口吧!”楚戈站立于建在蓝门坳上的蓝门关城上,俯看从北边过来的这批难民,他们步履蹒跚,衣着褴褛,扶老携幼。楚戈不忍下达驱逐命令,反而尽力想着救济安抚之策。

    “我就说,你不可能下命令攻击这些乱民的,还是想通了。”一旁的姬可笑道。

    “说实在的,楚哥儿虽然技击水平一流,但要论杀伐果决,临阵还是不够的。我先前就奇怪,楚哥儿是怎么下定决心,要尽起学堂学员,威逼沧水本部,还把楚忍赶得落荒而逃。”楚林在一旁,回想前段时间的经历,还有些不敢相信。不过,聊起这仇人伏诛,对手远遁的事,楚林还是感觉畅快无比。

    “柔水心肠,雷霆手段。不正是兵训之道吗?”楚戈笑了笑,不愿多言。听得另一侧的田伊一时愣住了。众人见难民已经三三两两入关向南,也走下城墙,各自忙碌起来。

    一年前秋收季,北狄精锐嫡卫不断穿过蓬潜山口南下,滋扰中岭大平原楚族北山、夷北两部。酋长楚恳征调其余七部青壮支援,终于在秋季稳住局势。楚恳年轻气胜,不肯受制于狄人,决心改变其上位以来,处处被动挨打的北方局势。于入冬前,选青壮十万,以楚族宗氏大将宗广为大统领,姜致为督管,越过蓬潜山口北伐狄人。不想去岁天气早寒,狄人又竖壁清野,不待主力决战,在前期袭扰战中,楚人十万青壮即损失过三成。在各部族老一再劝说下,楚恳才下达撤军命令,待楚人回师至蓬潜山口时,墨都抓住楚人防范松懈的时间点,亲率嫡卫两万长途奔袭,几乎尽歼近六万楚军,宗广战死,姜致仅于身免。十万青壮,归家不足万余,中岭以北楚人十室九空。楚人哀歌,“蓬潜山口林森森,肉作土兮骨作根,劝君莫饮山中泉,饮泉如食楚后生。”

    今年春夏之交,本是北方稀树大草原水草丰茂,狄人牲畜养膘季节。狄酋墨都不待楚人休养生息,分三路进攻楚人。东路,绕过潜岭山东麓,开避新的路线,沿海边狭长地带以袭扰战为主,使夷南、禹中两部不敢西援;西路,墨都令大将赤乌领两千嫡卫袭击歧山本部,使之不敢东援;墨都本人则亲领倾巢而出的两万余嫡卫,欺北山、夷北两部空虚,于两部结合部南下,迅速击溃禹西部后,直捣中原楚人本部。楚恳得到消息时,狄人前锋嫡卫已近到酋都不及百余里,幸好有中原本部士卒拼死抵抗,击退墨都前锋嫡卫部队。次日,楚恳在与众族老为是否南迁争执不下时,墨都率主力攻破老酋长迁居的幽台城,幽台离酋都直线仅两百里,狄人快马只需一天即可抵达。沧水部楚涉长老听闻后,率部北进,欲救回先酋长。酋都此时并未布防,中原楚酋宫庭一片慌乱。楚恳与安氏妃慌忙南迁,除两名侍女与姜致总管相随外,其余宫掖之人,皆鸟兽散。安氏妃携新产不足三月的酋子于慌乱中出逃,流落荒野,朝不保夕。楚恳消沉,被南迁诸人裹挟至中岭北麓后,不愿再走,众人一筹莫展。

    此时的沧水本部,因去年仲春与白草滩兵训学堂兵戎相见,虽是内部之争,后来终于不可调和至决裂。兵训学堂在楚戈和姬可的带领下,半年开荒百余亩,给养自足。方圆五十里村寨皆愿送子弟致兵训学堂受训,兵训学堂至今春一时扩展至五百之众。沧水本部因青壮被抽调至北方支援,内部空虚,再加上中岭部楚恩的牵制,以及濮人在背后对楚戈姬可等人支持,对于兵训学堂的飞速扩展,一时也只能听之任之。

    炼铁技术去年进展顺利,楚戈姬可带领的下,从兵训学堂专门分出冶炼科与锻器科,已可以批量生产一般的农具、兵刃。并与濮人合作,今春再开垦出百余亩水泽实验植稻之法,至初夏收第一季稻米,又准备了更充足的粮食。

    此时,沧水本部已是今非昔比,连续两年青壮被抽调后,本部完全空虚,已无力管制兵训学堂事务,族老之子楚忍,此时欲向楚戈等人求和。姬可、楚林以及十里铺的众人,力主为楚标报仇。五月中旬,楚戈在濮人支持下,率精锐兵训学员,威逼沧水本部,要求交出一年前在学堂肇事之人以及凶手,并要求楚忍出面道歉。沧水本部内,宗飞等人建议与兵训学堂修好,但部分死硬分子抗拒,被宗飞等宗氏族人从内部扑灭后,开城迎入楚戈等人。沧水长老楚涉远在中原营救先酋长,楚忍见事不可为,远遁中岭求各部支持。

    宗飞献俘后,还念念不忘一年前的铁剑之约,姬可拿出新锻造的铁剑和刀刃,交于宗飞,宗飞自是喜不自胜。自此,楚戈控制了沧水部,加之中岭一向与楚戈交厚,又有濮人支持,白草滩兵训学堂实际上影响着中岭以南楚人各处。

    中岭本部议事厅,各部代表齐至。如今,楚族完好无损的分部,只剩下中岭一部。中岭南北,山势起伏,从林密布,不利于行马,狄人劳师远征,不敢深入中岭险地,此地暂时安全。众人一致判断,狄族此次行动,也应止步于中原本部了。

    “各位,这里是根据沧水部楚戈建议,让熟悉各部地形的探子,用河沙制作的我族各地山川地形模拟图。”楚恩代表中岭本部,与各部商议,走到一个约六步见方的土台前,指着上高低起伏的沙堆给众人看。

    “可惜我夷北部,沃土无数,今秋粟米丰收,如今将要全部资敌呀。”夷北姜启看着用沙堆重现的大禹山北部的本部地势,带着哭腔,长叹道。

    “我北山部何尝不是如此。可恨我部先辈,当年没有尽数屠灭这狄狼,让这此蛮子如今成了气候。”熊山跟着附和道。接着歧山、禹中、禹西、夷南部诸人也是各自叹息。

    “我族千百年的基业,毁于一旦,先酋长更是被掳北去。听说,听说赤身负荆,跪行至狄狗头领座前。此仇不报,我楚人有何颜面,去见历代先祖。”中原部代表楚法,是上任酋长楚汤一辈的族兄,是整个楚族硕果仅存的几位前辈,也算德高望重,此时说及中原本部族庭的战事,更是失声痛哭。

    一时间,议事厅哀声一片。楚恩看此情形浓眉大皱。

    “诸位,容我沧水部说一句。”未参与这场哀怨的沧水部楚忍有些忍不住了。“各位均是外敌入侵,我沧水部,却是祸起肘掖。”楚忍顿了下,看了看一旁面无表情的楚恩,继续说道,“我部白草滩兵训学堂主事楚戈,本该为我部训练青年子弟,最近趁我部支援北七部战事,居然勾连濮人,驱逐族老家族,霸占沧水部,各位今日当助我部,先平定内部叛乱,再驱外敌。”

    众人听他这一说,止住哀戚之声,一时又沉默不语。

    “敢问忍兄,这兵训学堂子弟,尽为沧水部族人之子弟。而据我所知,楚戈乃是一名刚过入伍年龄的后生小辈。这些沧水本部子弟为何会跟随一个后生小辈叛乱?另外,这楚戈给濮人许下什么好处,能让濮人帮助他反叛?”楚恩见大家一时不明就里,当先问道。

    “老八就不用挤兑我了,当年你我八人,包括这楚戈之父,三弟楚忠,携手共抗濮人,如今想来,还是热血沸腾。仅仅为了先酋长的城防令,出现分歧,三弟从沧水本部出走,与陈老夫子一道,开创白草滩兵训学堂与楚家湾等地。此事,我与涉长老确实有思虑不周之处。”楚忍回忆当年情况,说至动情处,也似颇为痛心。“但无论怎样,三弟后来也是为濮人之故而死。如今,三弟之子与濮人勾连,认贼作父,你我同为其叔伯长辈,就不心痛吗?”

    “心痛?当然心痛,我心痛忠哥太宁折不曲了,也心痛忠哥天纵之资,却不识得人心险恶,也心痛好好的沧水部如今四分五裂。”楚恩沉声说道。“诸位,我族向有先例,各部内部纷争,一向由内部自行解决,胜出一方向酋长报备即可,只要是没有外族介入,其它各部都不便插手。这沧水部与我中岭部为近邻,如有濮人参与其中,我中岭部当仁不让,也会助其驱逐外敌。如今,沧水部纷争,并无证据有濮人介入其中,我中岭部认为不便插手。”楚恩接着表明中岭态度。

    “八弟,你这样偏袒楚戈,难道是还嫌我楚族不够乱吗?”楚忍厉声责问道。

    “难道要我偏袒于你,我楚族今日之乱,就可以解决吗?”楚恩也是毫不退让。

    “好啦,好啦。”楚法见两人越说越僵,伸手制止道。“涉长老当年与先酋长交厚,如今为救先酋长而北上追击狄人,生死不知。功过是非,也算了却了一段恩怨。我看,这楚戈是我楚族子弟,小小年纪,便能带领兵训子弟做出,做出此等大事。不如就由我们各族代表在此做个见证,当个和事佬。请他前来,两家握手言和算了。如今是多事之秋,楚族再乱不起了;又是用人之际,这样的青年子弟,也要多给机会。”

    “据我所知,楚戈当下正在太白岭西面的蓝门关,接收、安置各部南下的乱民。蓝门关离我中岭部不远,我们中岭与楚戈也算有些善缘。就如法叔所言,看他能不能卖我们一个面子吧!”楚恩当即说道。各部代表听说楚戈在接收各部了南下乱民,又是一阵私语。或欣喜,或惊讶,或疑虑,各怀心思。

    近三日,楚戈确实一直在蓝门关处理难民南下一事。

    时下北方局势不明,谁也说不上何时结束。南下难民听说沧水部救济三个月安置粮,还发给农具开荒。原本处于踌躇中的各地难民,经过“十传百,百传千”的口口相传,更是蜂拥而来。楚戈等人原计划安置三千难民便足够了,没想到仅这三日,便涌入了近五千难民。沧水部地广人稀,但救济粮食储备的是远远不够,如果全部引导去渔猎,恐怕后续难民,要踏平中岭山脉。楚戈、楚林、姬可等人,今日聚在蓝门关临时议事厅,正想着应对之策。

    “时下情景,也是始料不及,各位可有什么办法,缓解当务之急?再过些时日,我就要把自己分给难民吃掉了。”楚枳负责粮食派发,最先犯难的是他了。原本沧水本部储备的余粮作为这几日的口粮,如今已是消耗一空。白草滩所储备的粮食,也仅够数千难民救济。如今人数已经过五千之众,一下子令楚枳这个督粮官就如放在火上烤了。

    “只能再想想别的办法了,难民还在增加,看这个势头,北方七部,估计会有一万难民,按每人每天一斤口粮的标准计算,三个月计也得一万石粮食。”楚戈预计道,停了一下,又说道,“后勤损耗占去三成,还必须筹集一万三千石以上。小枳子,现下学堂和沧水部一起,还有多少余粮?”

    “现在两处合计一起,满打满算也就五千石,”楚枳见问,回答道。“其实粮食固然是一大问题,这些人分配到各地,还需大量人手管理。这样一来,兵训学堂抽调人手,日常科目就荒废了。”楚枳的担忧,不无问题,兵训学堂毕竟不是一个部族管理单位,现下慷沧水部领地之慨,还没什么,一旦触及到各村寨的利益,必然造成与民争利的情况。这就不是白草滩兵训学堂能解决的问题。何况兵训学堂真正精锐力量,也就五十人而已,其余均是去岁扩招新人。

    “姬姐,楚族北方七部,每一部丁口多少?”楚戈回过头来,询问姬可。

    “楚族号称百万民众,北方七部,每一部顶多七至八万丁口吧。”姬可一边回答,一边也是若有所思。

    “小伊,近来难民名册,都登记了些什么内容?”楚戈又看向田伊。

    “一般登记姓名、年纪、原籍、亲族情况,每日难民流入太多,也没有细问。”田伊回答道,还是如以往一般轻声细语,这一年来,田伊虽为客人,实则帮兵训学堂处理些内务工作。

    “目下看来,也只有在开源、节流两方面作文章。”楚戈考虑再三,说道,“先说节流。一是细化难民情况,凡北山、夷北、歧山、禹中四部,确属无家可归的难民,仍按原定策略给予三月口粮,按人头计算。但先只给予十日口粮,自行用器具盛装。待其到达垦荒处后,再以每五日领取一次的方式计领。中原、夷南、禹西,尽量劝其北返,有愿意留在沧水部者,须上交随身财物,再对照其余四部待遇发放;二是对所有难民财物、携带工具,进行统一管理登记,鼓励其自给,减少我们的负担,多余财物统一归公管理,待其安定后,再行发放;三是有条件的垦荒区域,要难民进行自发组织,学员只进行监管,所有口粮统一管理,能以熟食形式发放最好,不得囤积。还有,从今日起,各赈救点的熟食,均按野菜、树皮等杂物占六成的比例制作。赈灾熟食,只满足最需要活命的那部分难民,有些混迹其中的人,吃不下去粗食者,自然不来领食。另外,对于能识字算术的青年人,愿意帮助我们维持秩序的,每日多两成粮食供给。”

    “开源目下来说,只有找两个友邻借粮买粮了。”楚戈说到开源,苦笑道,“中岭与我们同属一族,八叔也对我们多有照拂。这样,小林子去一趟,代我借两千石粮食,今秋我们就偿还,不足部分以铜铁兑换。对了,我们新式的制图技术和锻器工序,给八叔带一份过去。濮族这边,姬姐就要帮我们走一趟了,暂时将库中铁料运一半,以示诚意,还须姬姐把锻器方法卖个好价钱,能筹多少就多少,当然多多益善。”楚戈腆着脸对姬可说道。出乎意料,姬可倒是没有反唇相讥,应承下来。

    “对于无主的山林荒地,尽早组织难民开垦,对原村寨居民有影响的,可以许以一些赎金,此事内部进行。宗叔你们对沧水部原来情况比较熟悉,就有劳了。但此事最好不要太声张,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支出。”此时,宗氏一族的主事人与宗飞,也参与赈灾中,楚戈也没客气分派了安置工作。

    “楚哥儿放心,都是楚人,此事包在我宗飞身上。”宗飞应道。

    正说话间,有值守兵丁来报,说门外有中岭部信使求见。众人均感诧异,没想到刚说起向中岭部求援,这就有人过来了。

    楚戈赶忙将人请至议事厅,来人说明楚恩邀请楚戈到中岭会晤之意,没有透露更多的信息。

    楚戈想着北方军情紧急,或许是有要事相商。留下楚林在蓝门关镇守,自己则与宗飞两人随信使启程前往中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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