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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-毕州(下)

    毕州不算繁华,徐竹琛下榻的主城已经是最为繁荣的地方,昨天来时仍是人烟寥落。至于今日,不知是不是武林大会的缘故,药铺前面满满当当挤了一堆人。

    好在虽然人多,药师开药的速度够快,徐竹琛没多久就排到屋里。

    她一抬头,正对上抓药的老媪慈祥的脸。

    “呀!姑娘好头发。是得了什么病了?”

    徐竹琛惭愧一笑:“我没病,是我朋友不慎摔伤了,经脉有些受损。”

    老媪微笑着,一面低着头写药方,一面说道:“仅仅是摔伤,就损伤到经脉了吗?”

    她这话一出口,徐竹琛蓦然感到身边投来了几道冷冷的目光。她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周遭的人——锁定了卖糖葫芦的、扫地的、摔断一只手正在哎哟喊疼的三个人——这些人若是单个上,她有把握全部处理掉,但若是一起冲上来,她心中的把握就大打折扣了。

    竹琛正思忖着,身后的老汉不耐烦地咳嗽了几声,道:“抓个药这样费事!若是你打的,承认了不就好了!”

    竹琛看向面前的老媪,她仍是温柔地笑着,漆黑的双眼像是襄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的两颗黑曜石,漆黑一片,如同她周身的内力一般深不见底。

    徐竹琛心中猛然一惊——这药店里真正的高手,是这位暮年老媪!

    加上这位老媪,徐竹琛的胜率就可以忽略不计了。她不敢在年迈的前辈面前造次,连忙露出一个笑容:“说来惭愧,我和朋友切磋的时候一时着急,打伤了他。他怕说出来损了我的名声,这才要我说是他自己摔伤。”她直起身子向着四周一拜,朗声说,“在下眉川徐竹琛,见过各位前辈了。”

    “眉川徐竹琛!”“眉川?那个武都眉川?”“怪不得她的头发是白的,她是眉川那个‘剑心’徐竹琛!”“就是那个盐商徐老爷家的大小姐?”“听说她是和发小石公子一起来的,也就是说——”“老杨,刚刚你还催人家了,快去给姑娘赔个不是!”

    身后的窃窃私语声传入徐竹琛耳中,她察觉到盯着自己的目光一一挪开了,这才放下心来,冲着老媪作揖便要走。

    “徐姑娘,留步呀。”

    徐竹琛脚步一顿,转过身:“不知前辈还有何见教?”

    老媪笑眯眯地抬起手:“你朋友的药,你忘记拿了。”

    药铺的经历让竹琛隐隐有了些不祥的预感。她愈发坚定了要去琅琊的武林大会上,一探究竟。

    竹琛和店家打了招呼,把自己的行李从楼下搬进了自己隔壁的房间。刚归置好,就听见隔壁几声急促的咳嗽。

    徐竹琛忙跑过去。方一推开隔壁的门,竹琛看到男子坐在床上,嘴角淅淅沥沥挂着咳出来的血迹,面上殊无血色。

    竹琛抬起手,下意识想帮他运功顺气,忽而想起男子没有内功,只得悻悻放下手,一时有些懊悔。

    父亲常说她缺乏对自己的正确认识,她一直不解其意。若论谦虚,在湘山论剑时,她险些一剑将唐锦前辈从山崖上挑落,她坦言是因为自己年轻反应快,若比内力自己就绝无胜算。又如今天在药铺中,她正是知道自己的能力不够,才会觉得悻悻不满。

    如今打伤了普通人,她才真真切切意识到这句话的重量。

    习武之人在武艺上付出常人千百倍的汗水,方能有立身之本,殊不知普通人为了平平安安活下去,也在生活中付出了千般的努力。二者既不谁高于谁,也不存在所谓的“阵营”。武者习武,为的是行侠仗义、打抱不平。他们行的是普通人的“侠”,仗的是老百姓的“义”,目的也是为了在朝廷触及不到的地方帮助百姓。倘若欺压百姓、以自己的武艺为摆弄他人人生的资本,岂不是全然与习武的本意相违背?

    这些年来,她一心磨炼武艺,却忘了行走江湖的根本在于一个“仁”字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徐竹琛惭愧无比。她从水盆里捞出一条布巾,揩去韩令脸上的冷汗和血迹,问道:“你可有哪里不舒服吗?”

    韩令半倚半靠着,虚弱道:“我……咳……身上忽然疼得紧了,咳咳……可能是,筋骨断了吧……”

    徐竹琛了然地点点头,把毛巾扔回水盆:“我去楼下借店家的炉子煎一下药。”

    韩令连忙坐起来,伤口被扯动,又险些咳出血来。竹琛连忙扶住他,问道:“怎么忽然起来,这样对伤势不好!”

    韩令挤出一个笑脸:“姑娘……谢谢你了,不必麻烦店家,我,咳,我自己屋子里有一个小火炉……我就,咳咳……自己煎药吧。”

    徐竹琛劝阻了几次,实在拗不过韩令,又加上病人为大,只好答应让他自己煎药。她从隔壁拿了药给韩令,几步跳进后院去韩令的小屋搬炉子。

    看着徐竹琛进来后院,韩令这才偷偷运起身外的内力,修复自己的经脉。他一只手按在心脏上治疗,另一只手打开药包。

    看到药包中成排的苏木,韩令终于松了口气,露出了久违的笑容。

    “竹琛,你我总是最有默契的人。”

    内力对经脉的滋养和药物不可同日而语。药物是提升身体的各方面素质,使伤势不至于要了你的命,内力则是精确地愈疗受伤的位置,从根本处填补亏空、弥合经脉。

    韩令的经脉在最适合习武的时候断过一次,已经无法产生内力。不过也多亏如此,他人的内力才不会与他相互排斥。虽说这两份精纯的内力只是被用来疗伤多少有些浪费,但比起任人欺凌辱骂的日子,已经好了太多太多。

    就像他现在,尽管浑身是伤地躺在床上,可比起待在慕府里做个杂役,每天在仇人手下过活,已经好了太多太多。

    能够逃出慕府,多亏的就是他怀中的这本书。

    韩令的手从心脏的位置偏移了些许,摸到了被他藏在衣服夹层的书本。

    竹琛还没回来,他不敢贸然将书拿出来。习武之人的脚程比他想象的要快,刚刚竹琛下去拿药的时候,他本想把书拿出来看看有没有破损,但衣服还没解开,竹琛的脚步声就响了起来。

    即使韩令已经知道竹琛是新的“天下第一剑”,她骄人的轻功也让他叹为观止。如果韩令没有想错,那么,竹琛应该已经修炼到“凝清步法”的顶层了。

    来如雷霆收震怒,罢如江海凝清光。凝清步法作为江湖上最广泛流传的轻功秘籍,入门几乎不需要门槛,但能够修炼到顶层的人却实打实的稀少。

    按照凝清步法的速度,竹琛应该已经回来了。果然,韩令在心中默数了三声,就听见了徐竹琛的脚步。

    修炼到这种地步,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脚步声。也不知道是坦荡,还是犯傻了。

    韩令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如果当初他能够和竹琛、石松一起长大,是不是他也会是这样坦诚直率的人呢?

    可惜,他自己也知道,这个问题的答案是“不会”。竹琛坦荡赤诚,是因为她生来坦荡赤诚,而成长的过程中,又坚定了匡扶正道,行侠仗义的信念,因此坚定地走上了这条道路。道心不易,所以性格也没有变化。而他从小就是最爱偷懒磨滑的一个,凭借着远超常人的天资,信奉得过且过,只在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下功夫。若非突遭变故,他自己也说不准“韩令”会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。

    他一直不如竹琛坚定,也不如长辈远视,甚至也不如天资略逊,却刻苦努力的石松。

    想到石松,正在徐徐灌注的内力突然变得尖锐,不由分说地刺向韩令的心脉。韩令连忙收手,但还是被刺了一下。这一刺已经对他脆弱的身体造成了相当的损伤,让韩令一口血喷到床单上。

    徐竹琛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,吓得脸都白了。她慌忙放下炉子,一步跨到韩令床边扶住他,带着内力帮他顺气。

    忽然吐血,韩令眼前一时有些发黑。等他能够重新看到事物,眼前出现的,就是徐竹琛那张担忧的脸。

    雪白的头发凌乱的挂在耳后,瘦削的脸庞上抹得黑不溜秋的,一双大眼睛里流露出浓浓的担忧的,徐竹琛的脸。

    韩令有些想笑。竹琛从小就不修边幅,一个小小的侦查任务也能把自己抹得泥人一样。以往每次她出了这样的洋相,韩令都会和石松站在一旁大声笑话她。

    可他的眼泪却落下来了。

    他其实感受不到太多疼痛,可眼泪却一滴一滴,落在徐竹琛脸上了。

    韩令的眼泪很温暖,让徐竹琛有些愣神,她下意识地伸手抹掉脸上的水珠,低头一看,自己手上却是一片乌黑。

    “呀!”徐竹琛懊恼道,“方才拿煤炭的时候没注意,把煤灰抹在脸上了。兄台别见怪。”

    她用衣袖飞快地揩了揩脸上的污渍,玄黑色的衣袖很快就被擦得脏兮兮的一片灰白。饶是如此,她仍是一只手扶着韩令,似乎怕他忽然就一声不响地晕过去一样。

    韩令有些无奈地笑了笑:“竹……这位姑娘,我没事,刚刚只是不小心呛到了。”

    徐竹琛伸手探了探他的额温,小心地把他横放在床上,又从水盆中捞出毛巾,准备替韩令擦拭。

    韩令顿了一下,说道:“姑娘,那条布巾是用过的。”

    徐竹琛眼珠一转,把布巾里的水挤干净,又泡进盆里涮了涮,满意地拧了拧残余的水。

    “这下就干净了吧?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韩令一时语塞,在慕府做下人的习惯让他对这条脏兮兮的毛巾有些抵触,但竹琛显然并没有感觉到韩令的情绪,一张俊俏的脸上写满了理所当然、天经地义。

    她拿起那条残留着血迹、沾着秽物和污水的、皱成一团的毛巾,不由分说地伸向了韩令的脸。

    韩令拼命控制着脸上的肌肉往后缩,但徐竹琛不容拒绝。两人拉锯了——韩令认为至少有半刻钟,但在竹琛眼里只有短短一瞬——一会儿后,韩令终于认命地放松了脸颊,让那块布巾触上了他的脸。

    往好处想,这只是一张易容用的面皮,消耗品,可以更替。韩令在心里默默说服自己,一边用尽全力忍耐,一边感受着竹琛的动作。

    竹琛下手又稳又准,几下擦掉了半凝固的血迹,又把布巾翻了个面,用背面轻巧地沾掉了韩令的汗水。她做这些事十分熟练,想来,石松和她对练的时候,被她照顾的次数也不少。

    做完这些,竹琛又把布巾泡进水盆。似乎是察觉到了韩令的视线,她欲盖弥彰地把布巾捞起来摆了摆,又放回了盆里。

    “你好好养伤,徐竹琛不打扰了。”竹琛说,“炉子在这里,煤炭我放在炉顶上,那个白布包里。”

    韩令顺着她的手指一一看过去,点了点头:“我知道了,多谢徐姑娘。”

    竹琛也点点头,轻手轻脚地拉上门。走出两步,她又转身回来,把门推开抱拳道:

    “还未请教仁兄尊姓大名,敢问兄台如何称呼?”

    韩令的双手在被子里死死捏紧,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,说道:“我叫…凌寒,墙角数枝梅,凌寒独自开的凌寒。”

    “遥知不是雪,为有暗香来。”竹琛没有多想,爽朗笑道,“真是个好名字。”

    韩令也微笑道:“是啊。”他看着竹琛关上门,这才放松了紧攥的拳头。

    手心里一阵刺痛,是背离过去的伤疤。

    竹琛的脚步轻快地走到隔壁。韩令听见她一边念叨着什么,一边重重坐在藤椅上,心里有些好笑。到了这一刻,他这才微微放下心来。

    他拿出藏在心口的书本,看着窗外坠地的金乌,心中计算一番,翻到了第三十七页。

    果不其然,书页上已经出现了一行鲜红色的簪花小楷——

    “五月十六日,雁山客栈。”

    五月十六日,正是五天之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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