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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(山雨歇 · 十一)

    丢下了……么?

    冯烟抬起头去看赵寒泾。

    这是第一次有人和她说,是你的母亲把你丢下了。

    第一次有人和她说,这是你母亲没承担起养育你的责任,而不是虚飘飘唏嘘两句,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,然后炫耀自己母亲给自己买的甘脆小食、裁的合体新衣,藉由她的过往,衬托出自己的优越幸福。

    虽然父亲在知晓这些嘲讽后,特地给她零花钱,安慰她,鼓励她上街买些糖食点心,不要同那些人计较;她买了点心,也的确没计较,但她心里想要的,一直都还是那个女人喂给她的枣泥拉糕。

    而小郎中犹自鼓着腮帮子,用一种有点复杂的目光望着她:有些关切,又有些怯懦的试探,仿佛蚌肉般洁白又柔软,但凡她露出一丝丝不虞的神色,便要立刻缩回到壳里去,再把壳子紧紧地闭上。

    他的面孔上还残存着过时了的稚气,他现在还隐藏不住自己的情绪……他已经多少生出来些名为悲天悯人的情怀,这使他同那位先生看起来愈发地相近,然而也只是相近而已。

    如果她没记错的话,赵郎中今年,大概也才十八岁吧?

    她十八岁的时候,当时是在干嘛呢?

    赵寒泾被对方那种混着探究、怀念、还有思索的目光看得发毛,讲起话便不禁有些磕磕巴巴的:“现、现在的你,既然用的是你母亲给你的名字,那是不是意味着……意味现在的你,是对年幼时遗憾的一种补偿……或者我换个说法?如果当初的你,是现在这个样子的话,是不是就不会对那些事情无能为力,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些遗憾了呢?”

    现在这个样子么?冯烟想。

    如果她是现在这个样子,她会直截了当地告诉母亲,告诉那个痴心又短命的女人,那种男人,本身便是不值得去等的。然后她要带她离开,给她看这个世上更多更好的东西。

    虽然过去很多年,但冯烟仍依稀地记得,那个女人,是个很温婉的水乡女子。她总是等着那个人,总是把年幼的女儿抱在身边,总是有一张柔顺的笑靥;她有一把弦索,她留着不长不短的指甲。月色好的时候,应时的花儿美的时候,微雨细细密密落下来的时候……她就会准备些糕点和酒,一边在弦索上拨出宛转如般山泉叮咚的调子,一边教女儿唱家乡的小调,一边喝着桂花酿,一边笑着把夹满枣泥的拉糕喂给女儿。

    乌衣客,乌衣客,春候惊蛰白露秋。岁岁梁间相软语,风盈杨柳絮盈洲。

    她不是不爱她,她只是更爱那个人;她像是只忘了迁徙的燕子,在北方的寒冬里瑟瑟发抖;她像是只夜里的蛾,永远也追不到太阳,最后还是把命填进了小油灯的火焰里。

    冯烟想,自己绝对不可以重蹈母亲的覆辙。

    这时,赵寒泾忽然试探着把什么东西递给她,她接过来,是一方帕子,干干净净的白色,什么花样都没有。

    “那个,”小郎中犹豫地望着她,不知道该如何同她讲,只好伸着指头,点了点他那对桃花眼的眼角,“你、你要不,先擦擦?”

    她摸了下自己的脸,这才发现,自己流泪了。

    “哎……你缓缓吧?”赵寒泾见她木然地擦拭着眼角的泪,有些为难地眨了眨眼。显然,冯烟作为副面,情绪是被她自己给剥离掉的,她会因为回忆本能地流泪,但是她自己并不能感知到流泪背后的含义,甚至可以说,她本身便是悲伤,但她却无法感受到什么是悲伤。

    赵郎中不知所措地望着她。他师父留下的簿子并没记录过这种例子,这就意味着,接下来的路,必须他自己去走。

    这可如何是好。

    正当小郎中纠结之时,她忽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,并把手背贴到他脸上,而后不容分说地把他摁回到被窝里;后颈垫在枕头上,他倒吸一口气,却没叫出声,只是直愣愣地眨了眨眼睛。

    怎么了?发生什么了?

    “脸都烧红了。”她叹着气,把那方帕子揣到自己的袖子里,用被子把人严严实实裹起来,又拉出他右手,挽起袖子,露出那截又细又白的小胳膊,倒了一碗烧酒,“要说便躺着说,你还病着。”

    冯烟把烧酒点燃,飞快从蓝盈盈的火苗里拈起一朵焰光,三两下揉熄了,再往他手腕血脉经过的地方上擦。

    原本他吃过东西了,倒还不觉得怎么样,听她这么一说,身上便有些发冷,头也痛了起来。赵寒泾偏过脸去,迟疑了一会儿,到底没把胳膊从她手里抽走,讪讪道:“也不是那么严重,我都习惯了……”

    她蘸着烧酒的手一滞,险些燎到袖口:“习惯了?经常发热?劳热?”

    “啊?嗯……”她推拿的力度很到位,赵郎中有点儿舒坦地眯起眼睛,仿佛是只被挠了下巴的猫,声音里带上些懒洋洋的意味,“我十三岁那年,差点淹死在泾江里边,然后被我爹捡到了嘛。那时候才开春,水凉,泡的有点儿久,就落了病根儿了。我爹还在的时候,总和我说,别人家都担心半大小子吃穷老子,就他得愁我三天两头吃不下饭。”

    十三岁啊,兴武十二年。她状似不经意般将手指搭在他手腕内关处,趁他没甚戒备,不动声色地输进一丝内力。内关是厥阴心包经上常用的腧穴,宁神解郁,亦可缓解胃痛头痛,甚至对婴儿呃逆也有些效果,属于人身上最安全的那等穴位,只要小郎中不刻意挣扎,便不会造成什么伤害。

    正如冯烟所预料的,那丝内力毫无阻碍地在他经络里游走;但出乎预料的是,它路过丹田时,忽而仿佛是有什么牵引着一般,缓缓地被纳进了下气海中。果然,小赵郎中是自小修行过的;只可惜基础尚且薄弱,兼之经脉受过些损伤,这才孱弱至今——这损伤不新,时间恰约摸应在五年前,又是一处两相吻合的细节。

    丹田里冷不丁多出来些东西,扭头便看见冯烟掐在他腕子上的手,赵寒泾原本眯成条缝的桃花眼蓦然便是一睁。

    她试探他?

    他明摆着是个没习过武的弱鸡,她居然还要试探他?原先他不过是想从怀里摸出那封信来,她便要砍伤了他;这会儿试出他练过气,岂不是要把他吊起来拷打,非得细细审问出些什么,她才愿意相信他?

    原本软绵绵像个猫似的小郎中,现下整个儿僵成块石头。冯烟察觉到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,自知理亏,只好尽量放柔了声口,试图给炸毛了的猫顺毛:“方才弄疼你了?你这不是有些气功的底子么?如何经脉损伤成这个模样。”

    看看,这便要问上了!赵郎中满心憋屈慌乱,越发想念那个不会打他不会强迫他不会让他难堪的冯阿嫣。但他敢于和冯阿嫣赌气使小性子,却决计不敢甩脸子给冯烟看——尽管冯阿嫣当着他的面拷问那个杀手,尽管她把他捆起来过,甚至她情绪不够稳定随时会暴走,可她连吃饭用筷子还是勺子,都是会先问过他喜好的!

    “我小时候跟着师父练过胎息……后来,后来吃错药了,就这样了。”好汉不吃眼前亏,何况自己的胳膊还被捏在对方的手里,赵郎中眼珠一转,决定暂且服软,回头再跟阿嫣告状。

    冯烟有点无奈地揉了揉额角,这小郎中在打些什么主意,明晃晃都摆在了脸上。明摆着他跟她斗心眼儿,她却丝毫不生气,只是觉得有些可爱得好笑,倒也不想再戳破他了。

    她仍慢慢用烧酒揉着那只手腕,忽而觉得自己手里不单单是块儿血肉,还是截软香的暖玉。但这截暖玉也忒细了些,令人只敢轻触,唯恐一不小心便弄折了。倘若再胖一点,血肉再丰盈些,手感会更好罢……冯烟这么想着,于是对赵寒泾说道:“我会写信跟她说的,看能不能想个办法,帮你修补好。你觉得头好些了么?”

    头……头的确不那么昏沉了,心跳似乎也没方才那般慌乱。赵寒泾想起她方才掐的是内关,一腔愤懑稍微好转了些,但脸上仍是一副委屈大发了的模样:“好、好些了。”

    “再睡一会儿吧。”她把他袖子放下来,塞回到被窝里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方才还说要躺下再聊的!朝令夕改!不对,比朝令夕改改得更快!小郎中敢怒不敢言,只好闭起眼睛,不一会儿竟也睡熟过去。然而就算睡着了,他的腮帮子也还气哼哼地鼓着,倒比两颊陷下去时好看了许多。

    赵郎中难得睡得这么沉,原本躺着平平整整的,现下里又慢慢地蜷成了一个团,姿态仿佛像是母胎中的婴儿。冯烟看着那扇四处漏风的门,便担心他吹到了风,病情加重。她先前打算着拆了旧门,重新钉一个,却不忍心吵醒他,只好扯一块油布,把那扇门整个儿地包了起来,再合上时,倒也还算严实。

    把外头已经晾干了的衣物收回来叠好,她觉得有点乏。考虑了一下自己背后的刀口,于是给油灯重新添了油,和打火石一起放到炕桌上,写完了要给另一个自己看的事情,见赵寒泾仍睡得平稳,不似要发起咳喘的样子,便也放心地躺下来补眠。

    不知道因为什么,她透过这个小郎中,总是会回想起,当初在养济院时的自己。

    或者说,她透过他,看见了现在的自己。

    那些亲近的人都离开了,一个接一个地离开,再也不会回来;就只剩下自己一个,被抛弃在人世,守着被遗忘的秘密,挣扎着活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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