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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(山雨歇 · 十二)

    毫无意外,当冯烟再次从短暂的补眠中清醒过来时,她变成了冯阿嫣。

    而某赵姓郎中,就怂巴巴地缩在被子里,警惕地望着她。那眼神活像是看见个恶鬼似的,惊惶中带着三分哀求,就很想让人把他囫囵个儿地抱到怀里,再戳一戳腮帮子、顺一顺脑袋毛儿。

    看这架势,八成是“冯烟”又给这小郎中脸色看了吧。冯阿嫣如此猜测着,掀开被子要起身,便听得赵寒泾试探着问道:“阿、阿嫣?”

    “嗯,怎么了?”她按捺下自己心底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,丝毫没有意识到,自己故作温和的语气里,其实充满了纵容。

    听到对方少女式的声线,确定着真的是冯阿嫣,赵郎中明显松了口气,扑通一下倒回被窝里,神色呆滞地喃喃自语道:“谢天谢地,可算换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冯阿嫣敏锐地察觉到,这种反应,绝非单纯的看了脸色,立刻紧张起来,把炕桌往墙边推了推,盘腿坐到他身边:“嗯?她怎么你了?你还好么?要不要紧?”

    被这么一关心,赵寒泾愈发地委屈,十分悲愤地跟她告起状来。

    一听说小郎中受伤了,冯阿嫣的脸色便有点发冷,冲着他伸出手:“来,给我看看。”

    他见她面上虽然阴沉得很,看起来心情似乎不怎么好的样子,但隐隐透出来些关切之色,不似作伪,迟疑一下,到底还是把手递给了冯阿嫣。

    冯阿嫣轻轻握着那只手,小心翼翼地把袖子挽上去,便露出了那截裹着绷带的小臂。她一圈一圈解开棉纱,毫不意外、但还是很触目惊心地看到了被血浸染成块的药粉。

    刀口其实并不算深,可惜小赵郎中太过瘦弱,咸鱼似的瘪,浑身上下不过一张皮罢了,于是这一刀下去便见了骨。冯阿嫣突然有些佩服另一个自己了,真他娘的是个狠人啊,对着这么个小羊羔,居然也能下得去手。

    这种伤口,倘若放在五大三粗的军汉身上,不过是蚊子叮一下;可若是放在小郎中这种气血两亏风吹就倒的病秧子身上,搞不好是要丢命的。

    看看,这不就烧起来了吗。她见赵寒泾全程都是闭紧眼扭过头去,似是不敢看着伤口的模样,越发觉得对不住他。可饶是心里头再虚,嘴里也必须严厉地嘱咐着:“下次你要是再遇见这种情况,不管对方是谁,一定要把手举起来抱住后脑知道吗——你往怀里摸,谁知道你要做什么,还当你是在抄家伙呢。照着手砍,已经是留活口的意思了,这要换做别人,直接一刀攮进你肚子都是可能的——记住了吗?”

    “照你这么说,这是我的错?”小郎中不由得出声反问,浑身都在哆嗦,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。冯阿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,只好先抄起炕桌上那瓶金疮药,咬开瓶塞子,往他伤口上敷了些药面子,重新给他包扎起来。那药粉止血生肌的效果极好,但对伤口很是刺激,赵郎中有点儿挨不住,却也只是咬牙低着头,两个肩膀一抽一抽,等她看过去时,泪珠子已经打湿了半面枕巾。

    冯阿嫣:“……”

    这可如何是好。

    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吧,可赵郎中这么一介良民,年纪又小,看起来还是娇惯着长大的;忽然卷入到这种事情里来,各种惊吓,又被砍了一刀,现在才哭出来,也是够坚强的了。冯阿嫣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,小心避开伤口,隔着被子慢慢把人抱起来拢到怀里:“不是你的错啊,怎么能是你的错呢?这个吧,这个就是,嘶……我不晓得该怎么跟你说,但是你得保护好你自己。我并不是什么可靠的人,不可控制的地方太多了,之后也可能再招来很多很危险的人,所以你……你得自己看顾着自己,我这样说的话,你明白一点没有?”

    “不想明白。”赵寒泾明知道她说的其实很对,但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,阖着眼冷冰冰回答道,“要不是你,我才不会被掐脖子,也不会被杀手拎起来逼供,更不会挨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刀!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不想对你负责的意思!真的!”冯阿嫣原本想赌个咒,转念一想,赌咒的话,对小郎中也太敷衍了些,只好把人抱的更紧了一点儿,“我很担心你,我怕我自己没办法做得周全,所以你不能太相信我,自己留个心眼,嗯?”

    他扁着嘴小声嘟囔:“哪有胡子劝肉票留心眼的……”

    她噗嗤一声笑出来,这人怎么这么好玩啊,用大拇指轻轻慢慢揩掉他脸上的眼泪:“瞧你说的,我又不是胡子,你又不是肉票。”

    “哼。”可能是她身上筋肉结实的缘故,赵寒泾觉得这个怀抱很有点牢靠,让他很想就这么窝着打个盹儿。但他记起来冯阿嫣其实是个姑娘家了,只好红着脸往外蹭,“我不闹了,你放开我吧。她……她给你留了信,我可不要因为耽误你正事这种罪过挨打。”

    冯阿嫣把他放回到褥子上,下地去拧了个热手巾递给他:“好好敷一敷,别肿了眼睛……要不要再喝点水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赵郎中擦了两把脸,刚张口还没等说话,便打出来个哭嗝。他自己都觉得丢人,干脆把整张面孔都埋进手巾里,小声地提着要求,“要糖……不要盐。”

    忍住笑,给赵郎中兑了碗糖水,冯阿嫣坐下来翻看那叠写满了字的黄表纸。比起自己备忘一般的随手记录,冯烟写的干脆就是篇平行公文,连抬格都抬得规规矩矩。她一边咬着个半凉的秫米面饼子,一边往下看,刚看到第三行时,眉梢禁不住一跳,随即停止了咀嚼。

    她侧过头,觑了眼赵寒泾,瞳仁里闪过一丝警惕。

    而小郎中正捧着碗,专心地喝热糖水,甜甜的糖水直暖到胃里,眼睛都满足得眯了起来。他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然踩在根晃晃悠悠的悬索上,一个不慎就要跌下去,浑身的骨头血肉都会摔得稀烂。

    冯阿嫣想,大概自己和冯烟最大的不同,便是她容不了这种模糊,她没那个放长线钓大鱼的闲心思。是就是,不是就不是,她不情愿陪着一个伪装的高仿货虚情假意,更不忍心对着真正的可怜人喊打喊杀。抓紧时间求个结果,是真的,便履行承诺,替贺先生照顾好他;不是真的,便翻脸清算,吊起来细细拷问一番,问完了给个痛快。

    下定决心,她三口两口吃完饼子,把那沓纸卷巴卷巴往袖子里塞,却发现袖子里揣着什么东西。抽出来一看,是方手帕,干干净净的白色,什么花样都没装饰。冯阿嫣捏着那方手帕,想起“平行公文”里关于这帕子的几句描述,暗暗骂了一声娘。

    娘的,即便这人的确是假的,那她也下不去手了。

    到时候……到时候交给冯烟吧,冯烟够心狠,冯阿嫣是比不了的。

    她闭了闭眼,把所有的波动都敛回心底。转过身去,扮出一副笑脸儿来,冲他扬了扬手里的物什:“哎,你这帕子,等我洗干净了再还你。”

    赵寒泾察觉到对方笑得不太对劲,只当她看了冯烟的记叙,想起来年幼时那些事,心里又结上了什么疙瘩,于是劝说道:“你要是又想起来什么,心里不舒坦了,便同我讲,可别硬憋着,要憋出毛病的。”

    冯阿嫣有点儿烦躁地拨着黄表纸的毛边:“不舒坦了,同你讲?”

    “对啊,我是郎中啊,我答应了要治好你的。”小郎中歪着脑袋,努力强调两人之间的利益关系,“何况你也答应过我,等你双魂症全好了,就带我住到京城去,好吃好喝地养着我,还说要给我买什么大被子,鹅毛絮成的……我只要治好你,下半辈子就都不用愁了,这买卖多划算啊。”

    “噗,你是只要好吃好喝就不发愁?”她看起来像是被逗乐了,但也只是看起来而已。

    “不然呢,你再给我说个漂亮的媳妇儿?”赵郎中没发觉对方的异常,他依然记得冯阿嫣对他的评价,并且耿耿于怀,逮个空就要呛回去一遍,“就我这个老牛拉破车的糟烂架势,早晚散架子,那是耽误人家闺女呢吧。”

    瞧这个胆肥了的小郎中哟,音容里全然透着一股子少年人的朝气,神色也活泛得紧。他正介于孩童和成人之间,有些稚嫩,却又格外老练;他笑起来的时候,已然有了些贺先生的影子,但他却不完全等于当年的贺先生——他是赵郎中,赵寒泾。

    赵寒泾,冯阿嫣在心底喃喃祈祷着,你可……你可千万别是个假的。

    而小郎中一直偷偷觑着她,见她神色逐渐晦暗不明,没由来一阵发慌:“你……你该不会是反悔了吧?”

    要是她反悔了……要是她反悔了……

    赵寒泾端着碗坐在那儿,兀地想起那个梦来,只觉得后脖颈子直发凉,浑身都疼得慌。

    要是冯阿嫣真的反悔,他一定会被灭口的……就在这间屋子里,被一刀砍死一根麻绳吊死或者干脆用被子闷死。然后尸体就会被丢进屋后的小瀑布,烂成一副骨头架子,永远地闭嘴,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。

    双方力气差距得太悬殊了,他连挣扎的机会都不会有,最多哭着喊两句“饶命”,还不一定有用。

    “我叫冯阿嫣。”

    “哈?”小郎中正哆嗦着往后躲,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自我介绍给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“因为养济院的老管事说,烟这东西,最是摸不到抓不着,没着落的,不吉利。不如叫阿嫣吧,将来长大了,像你姆妈一样,做一个巧笑嫣然、贤淑慧质的好姑娘。”她眼前又闪过那只跌落在地面的燕子,想起那位身形佝偻的老人来……燕子的羽毛是冰凉的,老人的手是温热的,“阿嫣这个名字,我前后只用了不到一年,所以,我大概是没办法讨这个口彩了。”

    哪怕你是假的,我也要把想说的话都说完,想告诉你的都告诉你。

    自从那只燕子跌落之后,冯阿嫣便再也经不得遗憾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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